女儿的礼物（上）
文|马睿欣
“小婕的第二个圣诞节，我们送她什么好呢？”李南问正帮女儿换尿片的妻。
孩子刚出生时李南的妈妈来美国帮了三个月，她回台湾后，产前才辞掉工作的妻方宁可惨了，每次帮孩子换尿片，就会惹来一阵尖叫。
有时李南冲进浴室想帮忙，但一见婴儿涨红的小脸、妻子揪紧的眉、旁边一堆沾有黄点的湿巾和散一地的衣服尿布药膏，他的脚就像穿上了铁鞋，除了愣在旁边祈祷妻的手快些，什么也不敢做。没想到现在方宁的动作已经非常老练，才一会儿工夫，女儿就扒在她肩上咯咯地笑了。
“你说呢？”方宁一手扛着胖嘟嘟的女儿，另一手还能快速地清理好梳洗台，又把换掉的脏衣服也收拾了。
“她还这么小懂什么礼物？”妻掀开衣服，低头边喂女儿边说。新婚时那个换衣服都要躲着丈夫的女人已经不见了。他听着妻已哑了好一阵子的嗓音，忍不住皱起眉头：“你之前的感冒没好，还是新的一轮？”
李南看着她发黄的脸，想起妈在月子里严格执行的禁忌和那些补汤药膳。他记得妈总是重复地告诉方宁，妈妈的健康，就是一个家庭的幸福。
在李南的记忆里，妈妈身体很强壮。爸爸只要打几个喷嚏就是生病，要请假，要睡多吃好，谁都不许打扰他。可是妈妈就算发高烧也没假可请，吞了退烧药后照样边咳嗽边做家事。
“会不会月子没坐好？”李南有些担心，听说月子没坐好的女人身体会变得很差，还会老得快。
方宁甩开散在脸颊上的直发，往丈夫那儿瞥了一眼。
“我出月子时不是这样的。”她说，声音除了哑，也很低沉。李南心想，妻若有机会再回到唱诗班，女高音部可能待不下去了。
不过她刚才说得对，孩子满月时她虽胖了些，却容光焕发，月子该坐得不错才对；但为什么才过没多久，她的身材尚未恢复，整个人却萎靡了许多？
“看一下，我换件衣服。”方宁把孩子放在地毯上，起身离开。李南看到她的黑衬衫上一圈湿。书上写母乳会越喂越多，所以自孩子落地起她就喂得很勤，日夜不断；因此奶多且顺，孩子完全不需加喝奶粉就长得很健壮。
“你好胖胖哟！”抱起小婕，李南发现她又重了许多。小女娃眼晴像她妈，又圆又有双眼皮；可惜鼻子像爸爸，太过肥厚。李南一将她举到空中，她就又兴奋又害怕，小胖腿踩脚踏车似的猛晃。
“小婕真聪明，这么小就懂得玩，选个什么送她吧！”他大声对正换衣服的妻说。
自幼，李南很少得到礼物。
小学时，妈妈开始信耶稣，每个星期天都要李南和弟弟跟她一起去教堂。在那儿，主日学的老师常给小礼物，不用考前三名也有奖。刚开始李爸很不高兴，身为传统男人，自己可以很晚回家，却无法忍受回家见不到妻子。
但时代变了，当身边朋友的妻一个个外出工作后，李爸也自觉观念古板，不好明显阻止长年守在家里的妻子偶尔 出门，所以一到周末，他就找借口让她忙，要扣住她，不让她去教堂。
幸好李妈很能干（所以在李南的印象里，做妈的都是三头六臂），她总能在离家前笑嘻嘻地处理好所有的事，让丈夫没得唠叨。
那时李南家的亲友邻居中没什么人过圣诞节，不像现在，节日成了欢乐的借口，理由倒不重要。
可是自从李妈信主之后，庆祝圣诞节变成理所当然。李南也因此收到平生第一份圣诞礼物，是主日学老师送的，一本有套子的圣经。
当时他对圣经没啥兴趣，只喜欢那个既漂亮又有夹层的套子，很想把圣经拆下来放进另一本他爱读的书。
之后，礼物对他变得很重要。
高中出外打工，赚取零用钱后过的第一个圣诞节，李南买了平生第一份圣诞礼物给父亲。那时他和弟弟也成为基督徒了，家中只剩父亲不肯信，他说信仰太花时间，没空上教堂听道和读圣经，所以李南送他一盘诗歌磁带让他开出租车时听。
半年后的一天，李爸突然说要和妻儿一块儿上教堂信耶稣，李南吓了一大跳，偷偷问妈怎么回事。
“听你送的那盘诗歌受感动了吧！”她神秘地笑着答。
妈的话，李南始终没向爸查证，只把它当作一个美丽的事实藏在心里。从此，每年十二月，李南总是特别兴奋，因为无论送或收礼物，都叫他感觉幸福。
“给孩子挑个礼物，等大一点儿再告诉她，这是她的第一个圣诞礼物。”李南抱着孩子走到妻身边，小婕一看见妈妈，就高兴得手舞足蹈。
“送什么呢？”她凑过来为孩子拭去口水时问。
李南发现方宁脸上多了几点斑，是没擦粉的关系吗？以前她挺爱美，清早起床就画好妆，光鲜精神地迎接一天。孩子出生后，因为不再上班，且没日没夜地过生活，一张脸像掉漆的墙。
“要不要给她买顶帽子？”这红通通的脸蛋，挺像图画书里那个戴红帽子的小女孩。
自李南记事起，他妈妈就不注重打扮穿着，除非是为了孩子。譬如去参加家长会或毕业典礼，她会在自己外表上用点心。所以李南对妻的改变并不讶异，因为她有了孩子，孩子变成她的青春，她的美丽。
“帽子已经有三顶了，她不爱戴，老扯下来。”妻淡淡地说。
几年前的一个圣诞，李南也送过妻一顶白色帽子，上面缀着三朵黄菊。那时他们没孩子，常常在外头跑，洛杉矶阳光处处，她怕晒黑，从春天到秋天，只要出门，总戴着它。
如今好久没见她戴那帽子，她的皮肤却比从前白——不，应该说是淡了，像褪色的衣服，显出被洗衣机绞过的痕迹。
“衣服呢？买件特别一点儿的，出门让她穿漂亮些。”李南再问。
“一岁不到的孩子懂什么漂亮不漂亮呢？”方宁背对着丈夫在清理尿布桶，一打开盖子就发出异味。李南站得远都被熏得受不了，发现妻子竟能边弄边讲话，真服了她。
不过女人可能真的比男人更有忍耐的功夫。李南想。
从小李南就知道爸爸脾气暴，家里又穷，李爸换了几次工作都不顺，于是他老对妈大呼小叫。她就是可以忍，一边忍一边忙，打理完一家子的杂事还要打理爸的心情。所以李南印象中的妈妈总是一抹苍老夹一抹疲倦。他发现方宁做了妈之后也是如此。
“小孩只需穿得暖、吃得健康就够了。”方宁转身抬头望着小婕。她原先漂亮的双眼皮如今失去弹性，垂盖着睫毛，看着孩子时，眼里头却仍有道潺潺溪流。
方宁变了很多。
过去的她一向比李南多彩多姿，比他有梦。两人还未交往时，李南的生活态度实际且含泥土味，吃饱穿暖就很足够。方宁就不同，她在乎家中的摆设、穿着的品味和生活的情趣。后来因着她，李南从平面走进立体世界，犹如乡巴佬进城般兴奋。他们偶尔也为此吵架，然后再学着互相进退几步。
今天李南突然发现：方宁如今整个人跳进了自己过去所站的圈圈里；而他自己，却早已跨出去了。
从前常听人说娶妻会娶到像自己母亲的女人。恋爱时，李南觉得这话不准，方宁和自己的母亲根本就是两个极端的女人。但婚后，妻竟然改变了。吊诡的是，当她越来越像自己所熟悉的母亲时，也越来越成了让自己感到陌生的女人。熟悉和陌生搅在一起，溶成一阵酸疼钻进他的心窝底，挖不出来。
“咦？！我送你的那件苹果绿的上衣呢？好久没见你穿了！”那是大前年他送给妻的生日礼物，从前她每次穿上那件衣服都会像个小女生似的，特别到丈夫面前晃晃。
“那衣服现在喂奶穿不方便，收在抽屉里了。”
喔！难怪最近她身上老是那几件衣服，都是深色宽松的上衣和长裤，走近便是一阵奶酸和婴儿沐浴乳的混合味。李南想。
“你觉得送玩具怎么样？买个益智性高点儿的，有教育性的。”
“小婕能玩的有限，你才买过几个不是吗？”妻走到床边，抱起一个李南买的娃娃到女儿面前逗她。那东西会讲英文西班牙文，会笑会打喷嚏，价钱并不便宜；可是妻才按了几个钮，女儿就不再看它，只对妻傻笑，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好像在抗议妈妈抱的不是自己。
“小婕最喜欢的玩具是妈妈，对不对？”她扔下娃娃，把女儿抱过去，说，“爸爸也是你最喜欢的玩具，益智又有教育性，还全自动，对不对？！”
女儿用手搭着妻的手绕圈子走，妻偶尔把手放开，她已可以摇晃着前进几步，然后扑进妻的怀里撒娇。
“小孩子不是一岁就会走路了吗？”李南看着那双又胖又短的小腿，巴不得她已经会跑会跳。“她是不是慢了？要不要打电话问医生？还是干脆带她去检查？”
“不用啦，没事。”妻挥挥手，一副不在乎的模样，盯着又爬到地上的女儿。
“你可别大意！”他的话忍不住冲口而出。
但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方宁闷闷地看了丈夫好一会儿，沉默。
他有点儿难过，从前李爸无理取闹时，妈也是这种反应。
于是他低下头，嬉皮笑脸地对着女儿说：“玩具也不好呀？怎么要送东西巴结你这个小女朋友这么难？以前追你妈时也没这么伤脑筋呀！”
女娃娃睁大眼睛看人，像看一幅抽象画。
“多爬爬好，免得你妈到处追你更辛苦！”李南求饶似的继续看着小婕对妻说。
妻的脸上咧出一道笑痕：“听说很多小孩在周岁生日那天会突然可以让人放开手走路。我们给她买个蛋糕，唱生日快乐歌就够了！小婕很容易满足的。”
小婕生在圣诞节。
结婚第二年，李南和方宁就开始想有个孩子。刚开始是等待，渐渐着手寻求医学帮助。七年间，从通输卵管、吃排卵药、体外受精到喝中药、针灸，他们全试了个遍。当孩子随着一切努力失败而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时，他们无奈地放手，除了祷告，不再多做什么。
那些年间，抱小娃娃的欲望偶尔 会像大水涌进心房，淹得他们无处逃脱。被逼到绝境时，他们只好祷告上帝，求祂让他们接受无儿无女的事实。而身边的朋友，包括治疗不孕症的医生，也都有意无意地用“做丁克好啊”“没孩子比较自由轻松”这样的话来安慰他们。
只有李妈不同，她总是说：“为人父母可不容易！你们先预备自己，时候到了，上帝会给。”
李妈是有经历的人，所以她能这样信心满满地劝儿子和儿媳。
嫁给李爸多年，她的苦吃进骨里，似乎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幸福于她，就像一个盼望了很久的孩子，迟迟无法在她婚姻的子宫内着床、孕育、出生。
本来李爸的能力挺好，学历也有，找工作并不难。可是他老是跟老板同事吵架，每个工作都做不了多久就怨言一堆。从李南懂事起，妈就老站在厨房的琉璃台前翻报纸替爸找工作。等爸终于出门上班了，家里的气氛才好些；过不了多久，又会听见爸对什么人或事不满，接着，他下班后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李南便晓得妈又要买报纸了。
没想到爸信了耶稣后不久找到的一份工作，竟让他做到退休。
也许不是工作的原因，而是他的个性有了改变吧！至少在家里，李南和弟弟都感觉出他对妈越来越好，除了不再对她发脾气，也常要她“放假”别做饭，买个便当包子的回家吃就好。
更特别的是，李南和弟弟上大学后，李爸竟在妈生日前一个月就偷偷打电话提醒他们要记得准备礼物。
“不能太贵，否则她会心疼，也别送鲜花或巧克力那种留不住的东西，要选个她能收藏起来，很多年以后还能拿出来看的。”李爸再三叮咛。
“我出钱，让我出钱。”听得出，他在电话中尽量压住嗓门，怕被李妈听见。
“还是送她个什么留作纪念吧！”李南不甘心地替小婕争取，“她生在圣诞节，至少生日礼物和圣诞礼物已经二合一了。”
“我没意见，不过礼物你得自己去挑，带着她不方便上街。”方宁表示不再反对。
她一向口才好，颇有己见。刚结婚那几年，每次他们夫妻意见不同时，李南因道理上说不过她，最后总会情绪化地吵起来。这一年来，很多事她都不再坚持，有时甚至连讨论的意愿都缺乏。
“你看着办吧！我无所谓！”方宁现在经常这样说。
如此虽然减少了起冲突的机会，李南却不大习惯。好不容易在他的家里添了一个小生命，但在妻的生命里，却好像不断有些东西在流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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