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劳死的实习医生,为自己的死亡承担起 20% 责任_

原标题:过劳死的实习医生,为自己的死亡承担起 20% 责任

本文作者:李宗易

1998 年 6 月 1 日,26 岁的森大仁通过日本国家医师考试,正式开始了他作为医生的职业生涯。

根据日本《医师法》的规定,取得医师资格后,需要在医院接受研修教育,经过 2 年科室轮转与 3 年专科培训, 身份类似于国内的实习医生。

取得执业证书后的森大仁来到关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身高 180cm 的他曾是大学田径队的成员,在穿上白大衣后依然可以看出他健硕的身姿。

像每一个怀抱着医学梦想的年轻人一样,他 立下了「一定要成为让大家信赖的优秀医生」的誓言。

然而,现实的临床生活很快让森医生疲惫不堪。每天接近 15 小时的工作一点一点消磨掉他的健康:7 点 30 开始工作,除了完成患者的诊疗外,他还要负责输液、采血并随时听从带教老师的指派,每天都必须忙活到深夜。

为了能够节省下通勤时间,他不得不在医院附近租下一套公寓。

雪上加霜的是,医院的手术观摩常被安排在深夜,为此,他的工作时间更是延长到了第二天凌晨 4 点。周末被呼机叫到医院工作也是常态,就算工作结束后连着的是夜班,作为小小的实习医生,他也只能强撑下去。

在实习一个月后,森医生的身体已不如从前。睡眠不足的他在实习的时候站着都能打起瞌睡,一起实习的同事也看见森医生会有几秒钟捂着胸口露出痛苦的表情。

「累」、「饭都吃不下」、「胸口疼还不能休息。在医院工作也没时间去看医生」成了森医生的常态。

回到家中的森医生曾对父亲说: 「我可能要累倒下了」,自幼就想成为医生的他,在从医之路上第一次遇到了无法翻越的困难。

1998 年 8 月 15 日,周六。他在医院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 4 点。听说晚上同事要一起聚会,森医生决定先回去休息一会儿,他实在太累了。

晚上 7 点,同事们推杯换盏,森医生却毫无饮酒的兴致。晚上 11 点左右,聚会结束,森医生与大家告别,自己回到了住处。

这一别,就是永诀。

实习医生之死

「喂,请问是森大仁医生的父亲吗?」

接起这个电话前,森大仁的父亲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心慌。这是附属医院打来的电话,对方告诉他,森医生已经 2 天没有出勤,电话也联络不上,希望他能去公寓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父亲知道,对于医疗工作抱有极高热忱的儿子是断不会无故旷工的。不祥的预感开始在脑海里发酵,而这种感觉在到达儿子租住的公寓门前时攀上顶峰。

房间内似乎还播放着音乐,但他颤抖的双手怎么也无法把钥匙插进锁孔。

打开后,内侧的防盗锁链只能让门留出一道缝隙。透过狭窄的空隙窥视房间的角落,父亲看见的,是倒在地上的儿子的脚。

「大仁!」

房间内的森医生一动不动。炎热的盛夏让父亲被汗水浸透,而让人感到冰冷的空气正从空隙间流出来。很快,医院的教授与同事一同赶到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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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队员剪断防盗锁链,父亲进入了房间。眼前的儿子赤着双脚,身上还穿着从医院回来时的衣服。头枕着坐垫,身体则蜷缩着,右手捂着胸口,已经现出紫色尸斑的脸上表情十分痛苦。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可以过去吗?」在家焦急等待的母亲打电话到附属医院,电话那头的教授哑然无声。

经初步检查,森大仁的死因是急性心肌梗死,推断死亡时间在 8 月 16 日 0 时左右。

「要解剖吗?怎么看都像病死的。」负责检查的医生询问父亲。

也许是不想打扰死者的安宁,森大仁的父亲回答:「不解剖了,我要带儿子回去。」

载着棺材的黑色灵车在强烈的阳光下静静地出发了。

想到儿子未竟的医学之路,眼泪不断从眼眶溢出的母亲哽咽着要求司机,先到附属医院,再回家。灵车停在医院门前,母亲对棺内沉睡的儿子说:「孩子,我们在你努力工作的医院前面……」

赶来的指导老师双手合十目送他的学生远去。空气也变得沉默,剩下的,只有对这条年轻生命的惋惜。

「森医生,请在天堂帮帮我」

葬礼上悲伤的气氛,很快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破。

电话那头的人自称北田,曾经是森医生的患者。接电话的父亲告诉北田,森医生已经去世了。

北田告诉他:「一定是过劳死。森医生在医院一直非常累。」

「过劳死」指繁重的工作量和较长的工作时间出现的心脑血管疾病发作(如脑卒中,心肌梗死或急性心力衰竭等)而导致的死亡。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 1970 年代的日本,在 80 年代,日本泡沫经济的顶峰时期受到广泛关注,而成为社会问题。

挂上电话,父亲的心情更加沉重。身为社会保险劳务士(劳动社会保险问题专家,部分职能与我国劳动法律师相似),他在工作生涯中接触过无数的劳动者,也深知日本社会过劳的情况已经十分严重,但他却没想到,有一天,可能要为自己的儿子去争取权益。

森医生的父亲回想起那个晚上,疲惫不堪的儿子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心里的疑惑悄悄发芽。

儿子安葬后不久,父亲便独自开始了调查,他想到了仅仅留下姓氏的北田,为了找到他,父亲雇人向大阪姓氏为「北田」的人寄送了 2000 张明信片,以求找到线索,证明儿子的确是过劳死。

在走访了儿子生前的同事后,他发现,在关西医科大学实习的同级生平均每周工作的时间超过 81 个小时。此后,关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另一位心内科实习医生也突然死亡。

这让父亲更加确定,沉重的实习工作与儿子的过劳死有着无法分割的关系。

但对于森医生的劳动情况,医院却缄口不言,父亲要求医院提供儿子出勤记录,也遭到了拒绝。调查很快陷入泥沼,父亲再也无法与儿子原来的指导医生见面,儿子生前的同事噤若寒蝉,而此前唯一的线索「北田」也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就此放弃吗?他也曾动摇过。

就在离开附属医院前,投送的 2000 张明信片终于得到回音。

「我是即将过劳死的实习医生。现在患者的情况很好。森医生,请在天堂帮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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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公平的「交易」

1999 年 5 月 11 日,森大仁的双亲在大阪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请求给予约 1 亿 7000 万日元的「损害赔偿」。

第一轮交锋围绕森医生的死因展开。

原告 出具了写有「疑似急性心肌梗死」的死亡通知书。认为实习前森医生体格健壮,没有吸烟等心肌梗死的危险因素,而实习后长时间的繁重工作让心肌梗死得以发展。

但医院则认为,由于没有经过尸检,急性心肌梗死的结论并不完全可靠。急性心肌梗死多发于 40 岁之后,森医生更可能死于 Brugada 综合征。这是一种以晕厥为主的特发性心室颤动的恶性心律失常。发病急骤而隐匿,多发生于夜间睡眠时。

医院对具体工作日程提出抗辩称:

每天的采血工作在主治医的指导下完成,但并不是每个患者都需要采血。

门诊的工作只是配合主治医的辅助工作。病历和处方的书写、检查单的申请等。

下午 4:30~6:00 为实习医生自由时间,可以选择读书、饮食或休息。

晚上 7:00 实习工作结束,辩方没有强制约束实习医生的行动。

医院提出,森医生在去世前一晚还参加了同事之间的聚会,并约定第二天一起吃饭,因此这时的森医生不像处于极度疲劳的状态。

一击不中,原告便在第二轮交锋中指出,森医生是在被告医院「指挥监督」下进行工作。「指挥监督」意味着「雇佣关系」,因此,森医生应当受到《劳动法》保护。

医院则认为自己承担教学任务。医院所发放的不是「工资」,而是「奖学金」。因此,实习医生在医院接受的是医学教育,与医院之间并不存在雇佣关系。

日本大医院的势力盘根错节,他们似乎习惯了将有血有肉的人当做齿轮,来驱动这个庞然大物。

或许为了生活,或许为了梦想,所有人都忍受着。然而,大众的长久沉默后将会是一场爆发。这起案件在社会上掀起了巨大波澜,深受「过劳」之苦的日本群众与媒体,这次通通站在了森医生的一边。

劳动者,应当受到保障

2002 年 2 月 25 日,大阪地方法院宣布一审结果。

法院认为,森医生的死因极有可能是急性心肌梗死,而无论是冠脉痉挛引起的急性心肌梗死,还是冠脉粥样斑块破裂型急性心肌梗死,都与繁重的工作有着密切关联。

法院 法院调取了森医生的实习记录本,记录本上清楚的记述了森医生在医院的出勤情况和工作内容。在指导医生离开医院前,实习医生留在医院继续工作已经成为常态。

法院判断, 一方面,实习医生的确在医院得到了医学教育,另一方面,考虑到师徒制教学方式的存在,也应当承认医院与实习医生指挥命令的关系是劳动合同关系。医院给予的名义上「奖学金」,实际上则是劳动对等的「工资」,因此医院没有尽到应该承担的劳动保护义务。

最终,一审法院认定「实习医生是劳动者,医院应该注意对实习医生的健康管理,对忽视劳动安全保障义务负有责任」。只要是劳动者,就应当受到《劳动法》的保护。医院应向森医生双亲支付约 1 亿 3500 万日元的赔偿金。

然而,在案件一审判决中,日本厚生劳动省颁布了「过劳死」的工伤认定标准。标准中包括了心肌梗死,而不包括 Brugada 综合征。

医院向大阪高等法院提出了上诉请求,这次医院变成了控方。二审法院不认为森医生死于急性心肌梗死,从医学角度来看,Brugada 综合征引起的特发性心室颤动更符合经验法则。

朝日新闻截图

大阪高等法院对此作了精彩的「立法」式解释。医学研究认为,Brugada 综合征引起的心室颤动多在过度疲劳和精神压力加重时的睡眠中或安静时发病。同时,森医生长期处于繁重的长时间医疗工作中。应该说实习工作和猝死之间存在因果关系。

法院认为,医院应当承担对实习医生劳动安全的注意义务,同时, 森医生也有对自己的健康缺乏考虑的一面。在日常生活中保证自己的健康是治疗病人的前提,森医生在发现胸痛等症状后,就应当及时采取治疗措施。

最终,大阪高等法院认定,医院应对作为劳动者的森医生的过劳死承担主要责任,同时本人缺乏对自身健康的管理。过失责任 80% 由医院承担,20% 由森医生承担。赔偿金减至 8400 万日元。

森医生的双亲和医院在二审结束后均未提出上诉。

过劳,不应当成为医务人员的常态

2004 年 4 月 1 日,日本厚生劳动省颁布了新的临床实习制度后,大学附属医院的实习医生的收入得到提高。并在随后发布的《医师实习补贴实施纲要》中提到,实习医生与医院为劳动合同关系,应当获得《劳动法》保障。

但问题并没有就此结束。

从全球范围内来看,医务人员过劳都是严重问题。根据厚生劳动省数据,从 2010 年到 2015 年有 285 名医疗人员被认定为过度劳累相关的工伤。其中过劳死有 47 人。

朝日新闻截图

在我国,「医生过劳死」正逐渐走进公众的视野。中国医师协会2018年1月发布的《中国医师职业状况白皮书》中指出,三级医院到一级医院医师平均每周工作时间分别为 51.05 小时,51.13 小时,48.24 小时,远超《劳动法》所规定的法定周工时 40 小时,仅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医师能够休完法定年假。

医生去世于岗位的新闻更是频频见诸报道。

2019 年 5 月 2 日,天津医科大学第二医院的泌尿科主任医师王一因脑出血倒在手术台上,经全力抢救,最终于 2019 年 5 月 15 日撒手人寰,年仅 41 岁。

2019 年 6 月 28 日,河南省肿瘤医院乳腺科副主任医师张恒伟突发心梗不幸离世,享年 48 岁。

2019 年 11 月 1 日,上海瑞金医院麻醉科医生江金健熬夜值班后猝死,年仅 30 岁。

2019 年 12 月 16 日,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放疗科杨立峰医生因突发疾病猝死,年仅 39 岁。

2019 年 12 月 20 日,江西省宜春市上高县人民医院内 5 科(肿瘤科)副主任石君医生突发猝死,年仅 38 岁。

健康中国行动提出,每个人都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医生感到不适应该及时就诊。更高层面上来看,长期处于慢性疲劳状态的医生、实习医生不能全身心投入医疗工作或许也是医疗事故发生的原因之一。

但目前的医疗环境,很难允许 TA 们将自己的健康放在首位。不堪重负的医务人员们,还能坚持多久呢?(责任编辑:陈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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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参考文献(向下滑动):

1.塚田 真紀子 『研修医はなぜ死んだ?』単行本 日本評論社

2. [医の今](30)/第2部・医師と労働環境(11)/「研修医は労働者」(下)/大学の使用者責任追及 『沖縄タイムズ』2001年12月8日

3. 「研修医急死は過労」と提訴 両親が関西医大に賠償求める/大阪地裁 『読売新聞』 1999年5月12日

4. 私大病院の研修医、倒れても健保も労災もなし 収入もわずか 『朝日新聞』2000年11月02日

5. Case Study: Karoshi: Death from overwork, World Day for Safety and Health at Work 2013, the 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zation (ILO)

web:https://www.ilo.org/safework/info/publications/WCMS_211571/lang--en/index.htm

6. 大阪地方裁判所 平成11年(ワ)第4723号 損害賠償請求控訴事件 判決文

7. 大阪高等裁判所 平成14年(ネ)第955号 損害賠償請求控訴事件 判決文

8. [大学病院を問う]研修医(1)「みんな過労死寸前」(連載)酷使される『安価な労働力』『読売新聞』2001年05月15日

9. 「研修医の平均給与は365万円、2004年度調査」 日経メディカル オンライン. 日経BP社 2005年7月29日

10.医療現場の過労死 5年間で47人 医師が4分の1近く テレ朝News 朝日电视台 web:https://news.tv-asahi.co.jp/news_society/articles/000139640.html

11. 中国医师协会 《中国医师执业状况白皮书》2018年1月10日 web:http://www.cmda.net/rdxw2/11526.jhtml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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